我的父亲是农民
我父亲是个天生的农民,因为他生在农民之家,肯吃苦,从小务农,一辈子与泥土和庄稼打交道。在村里,他是出了名的干活狠角色。
在我未到县城读书之前,他在我心中一直是高大的偶像。
他勤劳。 从小到大,我就没见过他好好休息过。大年初一,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叫『年初一做农活,一年做到年三十』,他往往不信,或者说是不屑,大年初一照做不误。按理说年初一其实也没什么事做,一来是冬天,二来都要过年走亲戚。他却坐不住,拿起工具就走,夯个土也好,排个沟也好,哪怕上田地里走走看看,觉得踏实。结果,就应了那句话,一年做到头,但他似乎总觉得这理所当然,早已习以为常。
他节俭。 村里有个传说,是关于我家的,经常有人提起:『酱油过饭从年初吃到年尾』。父亲那一辈四兄弟,家里穷,分家没什么财产,全靠父母自己务农一点点挣出来。所以家里就省吃俭用,地里产什么就吃什么,冬天地里没菜了,就吃夏天剩余的蔬菜做的腌制品。有一年,地里丝瓜长得特别多,天天吃丝瓜,这一年过后,母亲见了丝瓜就想吐了。记得小时候,猪油拌饭特别香,一碗大米饭,放一点点猪油一点点酱油,自己一拌,可以瞬间消灭。因为难得吃,特别爱吃。某一年,父亲的外套破了补,补了破,母亲实在烦了打补丁,咬咬牙给父亲买了件新的,结果父亲还是继续穿破的,说『干农活又无所谓,新的明年穿』。
他诚信。 那会儿家里穷,但逢年过节、红事白事、日常开销总要花钱,有时候实在拿不出了,父亲会很无奈地找亲戚朋友借钱。而每次借钱,他都会跟对方说好在正常情况下什么时候归还。有一年跟姑姑家借了点钱,说好秋蚕季结束卖钱后归还,结果这一季秋蚕养得很差,收成没多少不够还,父亲很急,虽然姑姑家根本不把这点钱当回事,他还是连夜去姑姑家说明情况。父亲常说, 说到做到、有借有还,这是做人的原则。
在我到县城、到省城读了点书后,他渐渐变得普通,甚至土气。
他不知打理。 因为干农活,父亲常把自己弄得很脏,但很少认真清理,往往就河边顺手一洗,有时候很晚回家,累了吃口饭就往床上一躺,呼呼睡了。而且,每次理发都是母亲逼着去的,胡子也常年不剃,只是理发时让师傅帮忙刮一下。他总是不以为意,常说『干活已经很累了,这些不弄又不影响干活』。为此母亲没少说他,但他依然如此,久而久之也无人管他了。
他不会生活。 农闲时,乡亲们往往会串门,闲聊打牌什么的。父亲会抽烟、会喝酒,偶尔聊聊农事,难得八卦,不会打牌,更不会麻将。他不做菜,种了一辈子田却不爱花草,最远的地方只到过省城(还因为省城实在近),却从不想着去外面看看风景。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挺可怜的,一辈子除了农活,除了挣钱,除了有这么一个家,什么都没有。
他不懂变通。 某件事定了,父亲往往就不会再改了,哪怕情况出现变化。有一年年初报蚕种,中秋蚕报了三张,但那一年的桑树长得很不好,铁定是养不了那么多蚕的。母亲让父亲去村里退一张蚕种,不然买来也浪费钱。父亲一直说『再看吧,说不定能养好』,就是不肯去退。结果不仅辛苦,蚕也因为缺少桑叶养得并不好,费了力没好收成。母亲常说,这个人就是认死理。
在我身为人父,想要回归乡村后,我渐渐明白了他,把他当成了我前进的榜样。
他理智。 每年田地里种什么,父亲都会提前计划好,作为一个老农民,他精于此。而且,他很少因为传言而改变他的计划,即便要调整也会仔细分析后再决定。有一年他准备种一亩杭菊,因为上一年杭菊种的人家也不多,产量低了,价格较高。这一年种的人家多,据说产量会高而价格肯定会降,母亲让他少种点,杭菊管理太花工夫,采摘又必须及时,非常辛苦。他觉得一亩地的杭菊我们家能种下来,即使收成时价格低些,也能换些钱,值得种。结果那一年梅雨季雨量大,很多人家在田里种的杭菊因为被水淹,不少都死了,我家因为田地势略高,父亲处理及时,虽然也淹了一点,但没多少影响。这一年杭菊价格很好,一亩地的杭菊采摘辛苦,但收成不错。母亲很开心,一直夸是父亲的功劳。
他担当。 父亲兄弟四人,两个哥哥,但他最早结婚,在兄弟分家前就结婚了。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多担些家庭的责任,家里爷爷奶奶留下的债务他挑了大部分,分家分到的房子连大门都没有,以至于我们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还债中。刚分家那会,父亲有个机会在乡办企业工作,那时我大伯没结婚也没工作,身体较弱,父亲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。母亲觉得很亏,觉得父亲傻,但父亲一直没说什么。父亲就这样默默地承担着他认为该承担的责任。
他坚毅。 父亲虚岁7岁干农活拿工分,虚岁16岁拿成人的工分,27岁分家承担大部分家庭债务,35岁借款造房子,一直在艰辛地劳作挣钱,田地里有收成的作物他都种过,养过猪、养过鸡,还挑过担、卖过泥、打过小工,凡是能挣钱的他都会尝试去做,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有了收入,他的压力才轻了些。这么多年,他就那样劳作着,和母亲一起,为这个家打拼。每每看到他外出的背影,那般坚毅,如磐石。
父亲就是这样,一个普通的江南乡村农民。他出生在这样一个穷苦家庭,生活在这么一个变迁的时代,默默承受着他能承受的一切,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所有。有过怨愤,可能有过不甘,但一直向前。当我身为人父,承担起自己家庭的责任,才真的明白,我这位父亲是多么不易,而他却又多么坦然。 身为一个农民,他无愧于时代,无愧于家庭,唯愧对他自己。